零八年,家乡雪灾,我的父亲摔断了腿,没能捱过冬。
下葬那天,村子里的人都去围观电网公司的人修理村口那台老旧的变压器,除了抬棺材的人,上山送葬的人寥寥无几。亲戚们埋棺材的时候,我连人带着牌位,摔进了埋棺材的大坑。
我从坑里爬出来,又在结冰的路上滚下了山。亲戚们都说我太有孝心。我盯着路面上厚厚的冰渣子,选择沉默。
从半山上望去,风烟俱寂,银装素裹的世界唯有刺目的白色。
我甚至看到了我哥姜明远疯了似的往山上跑,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,我玉树临风的哥此时应该在杭州的大学教室里正襟危坐。可我哥真的回来了,揣着他盖了学校公章的退学申请书,一路狂奔。
他那一往无前的样子,与其说像是武功盖世的大侠,倒不如说更像是偷了东西走投无路的贼。
山河渺渺,我跟我哥抱在一起哭成了狗。
为什么是狗,而不是猪?
这个问题,在我哥决心退学顾家后,我问过他。
我哥拎着手里锯木头的锯子毫不留情的就往我桌上拍,声音却是平淡的说:“因为狗通人性,狗会感恩,猪不会。”
我不懂,我理解的感恩,是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义情怀,是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谆谆教诲,而不是我哥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的一纸退学申请。
父亲头七那天,爷爷召集姜姓家族的一群人,研究出一套方案,让我二伯三叔等亲戚们合力资助我们兄妹俩上学。我哥得到全票通过,而我被全盘否定。
我跟我哥,引用某人的话来说,就是挂在二元一次方程组里的两个解,仅仅是染色体XY的配比不同,却造成了绝对值的巨大差异。我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,我哥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。
我很有自知之明,把早就写好的退学申请书拿了出来。还没来得及上交,就被我哥没收了。
他语重心长的说:“媛媛,哥是成年人了,哥不能自私。媛媛,人要懂得感恩,爷爷奶奶都老了,二伯和三叔还要顾着堂弟堂妹,我不能自私,你也不能因为我,就放弃你自己。”
我知道我哥是好人,但狗会感恩这事我心一直存怀疑。
没几天我就被村东头翠花家的狗咬了腿。
后来是我哥找村长借了几百块钱,带着我去县城里打疫苗。总共要打五针,每两针之间有一定的间隔期。还没打完第五针的时候,我哥就被人揍了。
村长的钱他没能如期还上,之后便一直去给村长家做苦力活。大冬天的,砍柴担水的活都是他来做。
结果,村长家那个在深圳打工的女儿王美丽一回来便瞧上了我哥。
王美丽要给她爹妈盖小楼房,我哥去做了泥水工。手脚都冻坏了,工钱却少得可怜。有钱的王美丽,自此在我心里就是一蛇蝎美人。
村里那段时间刮起了一股妖风,人人都在说姜明远一名牌大学生,照样回来当乡下女人的小白脸。
仗着我体内有尚未解除封印的洪荒之力,我跟王美丽干了一架。我输得不是很体面,王美丽很会打架撒泼,光是她掐腰站在村口那副架势,就把打小受着孔孟之道长大的我唬得一愣一愣的。
适时我哥手里拿着两块砖过来了,我以为他要两砖头拍傻王美丽,结果他把砖头一丢,转身背起心灵负伤的我回家。那之后,我哥便没再去过村长家做活。
可王美丽不死心,买了一堆好东西来我家赔礼道歉,一心要跟我哥做鸳鸯。我的胃疯狂地分泌着胃酸,我的大脑驱使我收下那些可以保障我过一个好年的粮油米面。局面僵持不下,王美丽笑出了她的牙床,我的脸皱成了苦瓜。
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,姜明远问我:“把你的口水咽回去,你是要把你哥给卖了?姜媛媛,能不能有点上进心?你哥我还想挺直腰板做人呢!”
我哥骂人不说脏话,但一句句的,好比拿把刀戳人心窝子。
王美丽不足以让我大义灭亲,尽管我知道我哥娶了她,我家的生活能迅速奔小康。
没多久,听说雪灾实在凶猛,春运人口滞留厉害。
我不关心这些,只切身体会到村子里断电断水的难堪。
我跟我哥的口粮,也差不多没了。
日子很难熬,尤其是冬日长夜,被子压了一床又一床,仍然抵不住肚子里的魔兽饥饿的召唤猎物。
没几日就是大年夜,我们都等着爷爷奶奶像往常一样召唤我们去吃年夜饭,可饿得实在厉害,王美丽又一次翻身把歌唱,我哥朝她借钱了。我气得要命,也饿得要命,捧着两碗方便面,我决心离狗远一点,于是哭成了猪头。
姜明远坐在我旁边,拍我的脸,“哭啥?有啥好哭的?大丈夫能屈能伸,你等着,明年春天,哥一定让你穿着新衣服去上学。”
我觉着我哥乐观得可怕,明知道希望是虚妄的意识,困境中我们兄妹俩没有摆渡者,却仍旧每天傻乎乎的朝我笑。
王美丽因为借钱给我哥的事很是嚣张了一段时间,而我不愿当摇尾巴的狗,整日窝在家里,靠着天光看书。
那样望不见头的日子,如同漂浮在油茶上那一层腻腻的油,拨不开,又喝不下。我只能配合着我哥,看着他整日像个侠客神出鬼没,我窝在被子里减少能量的消耗。
太阳从丘岭上探出头的那天,我激动地跑出门。远处山峦痛苦地撕扯着它白色的面具,大地四处都是白茫茫的水蒸气,我的耳边汇集了许许多多冰雪融化的声音。
春天来了。
我哥开始进山,早出晚归。去年的雪实在厉害,他能带回家里的药草有限,便开始翻山越岭,到海拔相对低的地方去,一去就是好几天,但好在回来的时候,竹篓都是满的。
直到院子里都摆满了药草,我哥便不再出去了,整日在院子里拾掇着他的那些草,揪着我挨个认名字,搞得像见家族长辈似的。
我哥踩了狗屎运,晒干的药材卖到了镇上,甚至有人愿意跟他长期合作。
日子在慢慢变好,我高三的时候,我哥带回来一个女人。
一个老女人!
那个女人见我第一面,就抱着我哭成猪头。我的心里激不起一丝波澜,我对母亲这个词太陌生了。我哥摆着训人的脸色,要我叫妈。
我想叫来着,却如鲠在喉。
那个坐落在贵州山区的家,因为这个老女人,又是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我待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长,像棵杂草似的在外疯长着,老女人管不了我,她便叫我哥来。
我对我哥有怨念。
我没有为王美丽抛弃他,他却为了老女人抛弃我。
我哥到学校找我,穿得很正式,鬓角修剪整齐,干净得一尘不染,难以想象他跟我一样出于那个落魄的家庭。他笑如春风,和我班主任交谈时彬彬有礼,他们握手的样子,看起来更像狼狈为奸。
他像是失物招领一般把我领回家扔到老女人跟前,路口有人叫着明远,我哥便背着竹篓领着那些人进山采药了。
我瞅着那些人的脸,其中不乏对我家落井下石过的人。
老女人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,挤着她并不好看的眉头说我:“媛媛,人不能心太窄。”
把书包抱在胸前,我笑了,眼神不看她,喃喃道:“我要是心眼小,你就不会在这里了。”
我在房间里写题,听见老女人压抑的哭声,我觉得胸口痛,心想一定是饿了,跑去灶台打算煮面,掀开锅看见锅里的饭菜,口水和眼泪不停往外冒。
想当初最困难的日子,有钱又见过世面的王美丽都没能收买我,眼下这顿老女人亲手做的饭菜,竟引得我丢盔弃甲。
高三的时候,我申请留校,我哥知道我在逃避什么,应允了我,只告诉我一条DNA分子链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复制转录最后变成直立行走的人,他说,都是因为爱。
我哥惯会忽悠我。感恩,进取,乐观,包容,他不仅说得头头是道,也做得有模有样。
七八年过去,我哥事业有成,结婚生子。
我却永远无法忘记零八年——山河渺渺,风烟俱寂,天空和大地融为一色,我哥姜明远从雪地里跑来,做了个执剑的游侠。
(作者系2014级药物制剂专业学生)